他早就发现，人们根本无法懂得或解释那些最美丽最有趣的事物。
虽然她已不爱自己的丈夫，但直到今天，他依然认为丈夫不再爱她是一件忧伤而神秘的不幸，责任不在任何人身上。
勾起他渴望的、令他浮想联翩的不仅是热带海洋和岛屿海岸的光芒，富饶的森林和河流，半裸的原始民族的肤色，令他向往的是那个世界的遥远和静谧，在那里，他的痛苦、忧虑、抗争和缺失都变得陌生、遥远而苍白，在那里，灵魂将从日常琐碎中解脱出来，他将投入一个崭新、纯净、无辜、幸福的世界。
布哈克特以一种看似平静的神情走在他旁边，暗暗期待着，心中却有一种悲伤的惊异感：这么一个出色的人在不幸中也变得如此天真，要包扎着双眼和手穿过荆棘林。
他们安静的喝着酒抽着烟，看着光线在抛光高脚杯中跳跃，金色的葡萄酒中，这束光显得更温暖，他们看着蓝色的烟雾犹犹豫豫地摇曳着，穿过宽阔的空间，扭曲成奇特的线条，他们间或对视一眼，目光坦白无疑，几乎不再需要语言。好像一切已经说完。
看得出来，他竭力想保持冷静。他想述说，而不是控诉，但是他的话语间依然流露着一种控诉的语气，至少是对支离破碎的生活的抱怨，对儿时理想破灭的失望，对这种永远匮乏无趣、常常抵触自己本性的存在的失望。
“我悲哀而羡慕地爱着那些俊秀的少女，但这种爱不是深爱，我越来越意识到，我无法像爱绘画那样投入的爱上任何一人。那种爱要求人热烈，忘我，所有愿望和期幕都以爱为方向，事实上，这几年来没有一个人走进我的生活，无论是女人还是朋友。你知道，每一段友谊都得以我坦白自己的耻辱为开端。......不幸福就是一种耻辱，不能向别人敞开自己
的生活，遮遮掩掩就是耻辱。”
因此，这个男人才会有难以抑制的创作渴望，每时每刻他都在感知中重新捕捉、征服这个世界。因此，伟大的艺术作品常在安静的观看者心中激起一股奇妙的忧伤。
他强大的本性中被压抑的愿望和需要缓缓从心底涌上来，越来越温暖，它们被束缚和冰冻了太久，在这股暖流和春天般的温暖面前，从前的幻觉轰然坍塌，那是一种病态的幻觉：他以为自己是一个老人，所能做的唯独就是忍受生命。现在，绝望那深沉强大的催眠力量被打破了，长久被囚困、欺骗的生命中无意识的冲击力量暖暖地决堤而流。
“以前比较了解，那时候我很关心艺术、文化、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什么的。但是今天，能完成一幅画时我就很开心了，再不会被什么问题困扰，至少不是哲学问题。如果一定要解释我为什么是艺术家，为什么要画满整幅画布，我会回答：我画画，是因为我没有可以摇摆的尾巴。....... 猫、狗以及其他一些有灵性的动物都长着尾巴，之所以长尾巴，不仅仅因为它们有思想、感觉和痛苦，尾巴能卷成无数种曲线，能为每一种情绪、每一次内心的震撼、生活感受的每一丝微妙波动赋予一种奇妙而美丽的语言。我们没有这样的语言，然而我们之中那些生命里强劲的人却需要它，因此他们发明了画笔、钢琴和小提琴......”
他是一位自制的艺术家，几乎只能在最深切的真诚和最纯粹的专心下才能工作，他的工作室里没有情绪，也没有不安，就是这样的一个艺术家，在生活中却走得跌跌撞撞，是一个惨败的幸福追求者，这样一个从未有过创作败笔的艺术家，却肩负着如此阴暗的负担，忍受着漫长的痛苦岁月、失败的爱情和生活：这样的局面很罕见，令人黯然，然而比起整个人类的命运来，他的悲惨却也并不过分。
他无法意识到这一点。很长时间以来，他已失去了展望生命前程的愿望。他忍受，抵
御着痛苦，他气愤，颓废，为了摆脱一切他顺其自然，只为了保留自己的工作。坚韧不拔的本性令他的艺术才华愈加丰富、深邃、火热，虽然他的生活如此贫瘠、寡淡、冰冷。现在他孑然独坐，披挂着盔甲，仿佛一个被施了魔法的人，蜗居在艺术意志和毫无顾忌的勤奋中，幸而他的本性依然健康执拗，能让他无视或否认存在荒茫。
从那时起，一种危险和命运降临的恐慌预感就一直萦绕着这位孤独者，他感到斗争和考验正在前方等候着他，艺术和勤奋再也无法拯救他。他那千疮百孔的人格预感到了风暴的逼近，却找不到任何能够依傍的根基和力量。这个孤单的灵魂艰难的接收了现实：有他招致的苦酒必须由他饮完。
在这些时刻，维拉古特忘记了虚弱和恐惧，忘记了痛苦、罪责，以及错过的生命。他不悲不喜，沉浸在作品中，呼吸着创作的冷寂空气，他已无欲无求，世界已从他眼前陨落，被他遗忘。
• 恐惧像一件湿漉漉沉甸甸的衣服，从他身上脱落下来。
• 她想，在那些暴风骤雨的岁月，在她学会绝望之前。现在，这一刻来的太迟，已没有
意义，它为一切已结束的事情画上了句号，它只是休止符，是对所有秘密、半遮半掩的事实的确认，没有新生的火花在其闪烁。
• 他久久站着，面部抽搐不停，如果说他感到的是种炽烈的痛苦，那也意味着生命和光
明，意味着澄净和未来。这就是布克哈特想要他做的。这就是朋友一直在等待的时刻。这就是朋友所说的对那已存在很久却舍不得歌曲的脓疮下手的一刀。这一刀很疼，疼得撕心裂肺，然而在对至爱的牺牲中，灵魂中的一切烦躁、争执、和麻木也将随之平息。切下这一刀后，白日即将来临，一个无比明净、美丽的白日。
• 阿尔伯特说他的爸爸：“他这个人兴趣太过单一，对音乐也只是一知半解，但他的确
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生有所为。这就是让我迷恋的地方。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名誉，也不怎么关心他的钱；那不是他工作的目的。”
• 我要独自一人饮完所有的苦酒，知道一滴不剩。......倘若在此之后我还能活下去，那
是将再没有什么能牵绊我，再没有什么能伤害我，我要离开，再不撒谎，再不相信爱，再不等待，逃避......那时，我只相信生活、行动、前进，再也没有宁静，再不会懒惰。
• 他怀着一丝阴暗的快感，体会痛苦炙烧心灵的感觉，那是一种野蛮而不堪忍受的痛苦，
同时却又纯洁、伟大，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在那神圣的火焰前，他看见自己的忧伤、虚伪、畸形的生命无声无息的熄灭了，渺小得不值一提，甚至不值得去苛责。
• 孩子偶尔昏睡片刻，父亲发现，在睡梦中，那张憔悴失形的脸变得柔和了一些，恢复
了一丝往日的可爱，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带着一股阴郁的贪婪感，一次又一次地将这缕即将熄灭的魅力深深烙进心底。他发觉，自己徒活一世，竟从未懂得什么是爱，直到这一刻，他才豁然省悟，看得明明白白。
• 他只剩下艺术，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对自己的艺术才华如此自信。他还能在芸芸众生
中寻找慰藉，这些人没有拥抱生命饮尽生命的天赋；他还能海蜇奇特、冷静、不可遏制的激情去凝视、观察，还能抱着一丝隐秘的骄傲去共同创造。这是他失败人生的余晖和价值。清醒的孤寂，冷静的表达趣味，不离不弃地追随那颗星辰——这便是他今后的命运。
• 他仿佛都在踢开往事，宛如抵岸的人抛弃无用的小船。他的审慎和认识中已无绝望之
地；他执拗而跃跃欲试地展望着自己崭新的人生，在这段生命中，他将不再毫无头绪，迷茫疑惑，那将是一段勇敢的向上的旅途。他终于告别了青春岁月的甜蜜暮霭，这一步他迈
得比其他男人晚，或许比他们迈得更苦涩。现在，他站在灿烂的日光中，身无分文，姗姗来迟，然而他再也不想错过任何一刻宝贵的时光。
• ——《罗斯哈尔德》 黑塞 19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