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还落复,人死一去何时归?
那时的烟村,山林繁茂,野兽很多,它们时常结队下山毁坏田庄。有一回,海年公公山里斫柴回来,路过山谷里的稻田,看到一头野牛正在田间啃禾苗,禾苗连蔸拔起,摔得满田都是,糟蹋得不成样子。刚好山秀嫂嫂也挑了柴路过,海年公公叫她回村叫几个后生来打野牛,他躲在一边看着。村里几个后生,得了消息,兴兴头头提了锄头、柴刀往山里赶。几个后生到了,那个野牛刚吃饱了,趟在泥水里打滚,于是悄悄围拢过去,野牛惊觉,起身要跑,可怜锄头柴刀已经落下去了,野牛好几百斤,气力大,挣扎起来跑了一段,后生们赶上去,补上几锄头才结果了它。那天海年公公家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都分得一块牛肉回家,开夜饭时候,满村都是野牛肉的骚味。
我的祖父是个勤苦的农人,种了一辈子的田地,大山里的日月把他的腰背压制成了一张弓,不过这是一张松弛、有点僵硬的废弓。他似乎并不觉得田地亏待了他,在他过世的前好几年,他还去山窝里开了一块荒地。那时我七八岁的样子,祖父去山窝里劳作时,一把锄头,两头挑着两个箩筐,一头装的是草木灰拌鸡粪猪粪,一头装的是小小的我。走在山路上,不安分的我,在箩筐里暗暗使力,箩筐溜到一边,祖父就要吆喝,作死呀,小崽子。到了地里,祖父看见好几垄番薯刨开了,薯藤嚼得七零八落,番薯还是一个个小根,被翻到了土外,没有全吃掉。祖父心疼,忍不住大吼一声:铳打的野猪,看把你打回来炒茄椒(辣椒)。祖父吼完,满山谷的回音撞过来撞过去,好久才停下来。祖父把垄重新培好,理顺薯藤,上了灰粪。
有眼细泉从山脚冒出,祖父扒开周围的油草,垒了一圈土埂,作成一口小小泉井。祖父和我渴了,就趴下身子,双膝跪在草丛上,伸长脖子咕嘟咕嘟喝一阵,沁凉甜。
荒土下是半亩来大一口山塘,种了莲子,兴许是塘泥深厚肥沃的缘故,莲叶长得簸箕大,莲花挤挤挨挨开了一塘,飘满一山谷的莲花香。成熟的莲蓬,有小面盆大,鼓着四五十个黑眼珠般的莲子,等着人来摘回去。
我问祖父,山塘是谁人家的。祖父说,是你山背长寿伯的。
祖父劳作累了,席地坐在杂草上,掏出纸烟袋,卷筒烟吃。祖父手粗大,不灵活,我帮着祖父撕下薄薄的水仙牌卷烟纸,撮一小撮亮黄的烟丝,放在上面,递给祖父。祖父卷成一个小喇叭状,然后用舌尖润润纸角,沾好。扑的一声,划燃一根洋火。而后就是一阵呛
人的烟味。
山窝里很静,几只细长腿的白鹭悄无声息地落在塘堰上,提着脚来回地踱步,像是在找什么,又一点不急。泉水沿着山脚下的小沟流进塘里,咚咚地响着。祖父吧唧着烟,悠悠地说,我明朝做个吓野猪的竹筒来。
次日,祖父果真从山上砍来一根毛竹,选一节长的,一头留节巴,一头据空,再从中间斜着劈去半边,劈成像兽医给病牛灌草药时用的竹筒。然后再用钻头中间偏节巴处横钻一孔,穿一根细竹棍,用于架起竹筒。竹筒架起时,劈空那头搁在石头上,泉水从劈空那头引入,竹筒里的水满到一定程度,节巴那头下沉,竹筒失去平衡,翻转过来,水顺着倒出,竹筒再次失去平衡,劈空一头又返回去,磕到石头上,咚的一声,这样循环着,就像敲着梆子,一下又一下,咚咚地响,把野猪吓得就不敢下来了。祖父说这比扎草人好。
我那时还小,觉得挺有趣的,一会儿水哗的一声倒了,一会儿竹筒咚的一声,磕石头上了。我常常坐在旁边看上半天,寂静的日光在这一下又一下的反复磕击声里,不觉爬上了对面的山坡。莲塘里有人在哼歌,声音很细,不知唱的什么,听不大真切,莲叶太多,看不到人。祖父说是长寿家细妮子水莲摘莲子呢。我认识她,因她是小姑同学,经常来我家玩。她和小姑去山上捡野栗子,摘野冬瓜,回来分许多给我。我就叫,莲莲婆,莲莲婆(我们那叫女子名字的时候,在后面加个婆字,就没有辈分之分了)。塘里就有了回声,谁呀,谁叫呀?粉色的莲花丛里露出一张好看的脸,黄昏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笑开的脸上,要不是那黑色的头发,都看不清她在花丛里。见是祖父,便甜声叫到,有晃公公,好勤快。又对我说,早早要不要莲子吃。还不及我回话,她便把一个嫩莲蓬丢上来了。
我坐在草地上剥莲蓬,山路上走来套野兽的石生佬,祖父见了高声喊,石生佬近来都没见你来山上吓吓野兽,我这点荒土上的番薯都让铳打的刨光了。石生佬走近来,像往常一样肩上挎了一个尼龙袋,里面装的是野猪夹子,开口说,近来屋家忙着栽迟禾,冇空上山。祖父把烟袋丢给他,石生佬说,不抽了,我来看看畜生的脚印。石生佬拨开野猪经过的草木丛,说,大的脚印比百来斤重的家猪还大,这回有搞头。说完丢下我们,一直往山林里去了。
立秋那天,祖父说荒土上栽的几行茄椒都红了,趁天气晴明,摘回来好晒干。我和祖父摘完了树上的茄椒,两竹篮装不下。我看着满篮的红色,像是新嫁娘的红盖头的红,仿佛有一种欢喜要溢出来。
竹筒磕着石头有一下没一下咚的一声,把从杉树缝隙里漏进山谷的日光,震得晃晃的。祖父点燃根烟说,今天给你说段田螺姑娘的故。
很早时候,村里有个穷小子,孤苦伶仃,无以为生。山里田螺多,味道极美,当地人都喜欢吃。他从早到晚背个竹篓去山里捡田螺,然后送到镇子上卖给酒家,换回油盐米面。山里有个田螺精,千年修成女儿身。山里日月漫长,田螺姑娘见捡田螺的男子老诚厚实,衣衫破旧,尘垢满面,一时动了凡心,要来度他一度。田螺姑娘化回一个田螺,男子把它捡进背篓背回家,养在水缸里。每天男子出门了,田螺姑娘就打水缸里钻出来,帮他洗衣扫地,好饭好菜,热在锅里,原来破败的屋子收拾得亮亮堂堂。男子回来,大吃一惊,起初以为是左邻右舍那个好心人帮忙。问过都说没有,奇怪。于是男子一天出了门,又踅回来,从窗缝里偷偷窥视,又是一惊, 哪里来的一个这么标致的姑娘,在屋里忙前忙后。收拾完,看看男子要回来了,田螺姑娘又钻进水缸里。男子知道了她是个田螺变的,于是一日趁着她在忙碌,偷偷溜到水缸边,把田螺壳藏过一边,最后田螺姑娘无法变回去了。最后两个人结成夫妻,生儿育女,过着平凡的人世生活。
这样的民间传说,有世上人家的影子,我听过很多次,村里人上了点年纪的都会讲。原来我只把它当个故事听。后来,我似乎渐渐明白一点什么,也许每个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子,都藏着一个田螺壳在看不到的地方,所谓的姻缘都是前世的修行,田螺壳不过是修行的暗示,有了它才有了这一段尘世的相遇。想来这样的简洁故事也有大的情义在,让人只是觉得人世间的珍重。
日头又爬到对面半山腰了,莲塘里莲莲婆又在哼着什么歌,我还是听不大真切。祖父把拔倒的茄椒树堆在一起,要烧了。我找了把干草引燃,茄椒枝就噼噼啪啪地烧起来了。莲婆婆从莲花里钻出头,说,早早,这有两个错过时摘的老莲蓬,拿给你放火里爆熟了很香,好吃。老硬的莲子丢进火堆里,很快砰砰地飞窜出来,裂开了口,剥开吃,又香又糯。
三四天后的一个傍晚,村民们急急往山背长寿伯家跑,急促地说,出事啦,出事啦。大家都没来得急问是什么事,也跟着跑,我也跟着跑。到了长寿伯家门前坪上,挤了半村的人。有的小声说,哎,蛮可惜,花花姑娘,还没开这样就谢了。一个说,水莲婆是割柴草时,踩到了石生佬装的野猪夹子,野猪夹子劲太大,夹住脚,取不下,旁边的草木都给血染红了,最后没人看到,就那样了……
烟村的风俗是,没成人的孩子死后,只能用烂草席包了,抬到山上,挖个坑,撒几
锹土,就算完事。烟村有句骂人的话:歇烂席。
后来,在我和祖父去荒土的路上,看得到对面半山腰,有一堆新鲜黄土,赫然在目,我就感觉有点恍惚和害怕,想起前几日吃的那莲蓬,味道都还在……
竹筒磕着石头有一下没一下咚的一声,山塘里莲花要开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