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 中州学刊 Nov,2006 第6期(总第156期) Academic Journal of Zhongzhou No.6 【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国的脊梁 解读《非攻》、《理水》并澄清一些是似而非的问题 刘春勇 (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24) 摘要:《故事新编》是开启鲁迅生命历程的至关重要的文本,但长期以来这个重要的文本要么被忽略掉,要么被误 读,从而导致了对鲁迅解读的根本性偏差,睿智者如竹内好、王晓明也概莫能外。《故事新编》中的《非攻》和《理 水》两篇尤其如此。这两篇既是鲁迅晚年对“希望”的表达,也是他对“大孤独”、“大寂寞”与“大绝望”的表达,而这 一切反映在文学上就是对墨子和大禹两个历史形象的重新塑造上。在故事中,这两个形象一方面是“希望”与“脊 梁”的象征,一方面意寓“大孤独”、“大寂寞”与“大绝望”。而如何将这两个方面天衣无缝地结合起来理解,并且讲 得入情入理,则是解读这两个文本的关键所在,也同样是解读《故事新编》,甚至是解读鲁迅的关键所在。 关键词:鲁迅;《非攻》;《理水》;禹;信;信仰 中暇分类号: 1O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6)o6—0196—05 竹内好先生的《鲁迅》和王晓明先生的《无法直面的人 于此,因为《故事新编》多少还有些亮色。这亮色尽管少,也 生——鲁迅传》是两部非常重要的鲁迅研究著作,可是这两 还是亮色,放在一片黑暗中就会打破黑暗,就会使得以“虚 本书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当它们触及到《故事新编》时显 无/黑暗”一以贯之的思路化为乌有。没有一以贯之的思路, 得捉襟见肘。实际上,王晓明先生的《鲁迅传》压根就没有提 当然就不能自圆其说,所以宁可“切割”,甚至“凌迟”,也要 及《故事新编》,就好像鲁迅先生没有这本著作一样④,刚开 一以贯之,也要一条道跑到黑,从这方面来说,抱着“虚无”一 始我读《鲁迅传》时对于这一点非常惊讶,认为这是王晓明先 条道跑到黑的不是鲁迅而是王晓明。这正是他情有可原的 生的一大疏忽,可是后来仔细想一想,觉得情有可原,但又觉 地方,同时也正是他情不可原之处。相对而言,竹内好先生 得情不可原。现在看来,王晓明先生这本写作于2O世纪80 要高明得多,这并不是说竹内好先生的论述更加天衣无缝, 年代末9o年代初的著作确实有矫枉过正的嫌疑,作者极力 而恰恰相反,竹内好先生在他的著作中留下了一连串的疑 想将鲁迅从以往的“神”坛拉下来,恢复其“人间”的本来面 问,从理论上说,他完全可以和王晓明先生一样不去理会《故 目,所以竭力书写鲁迅作为“人”的困境的一面,其结果完全 事新编》,可是他的艺术直觉力告诉他不可以这么做,“我觉 将鲁迅处理成为一个“虚无论”者,他说鲁迅道路尽头站着的 得本来打算像省掉《朝花夕拾》那样把《故事新编》也省掉, 是“虚无感”(2),其实也是说鲁迅始终行走在“虚无”之中。 而现在却出乎意料地觉得好像不能省掉它。”@这使得他在 在这本著作中,王晓明先生以“虚无”一以贯之,而完全无视 处理《故事新编》时矛盾重重,但他丝毫不隐讳这种矛盾,这 鲁迅先生对虚无主义的克服,因此,在他所描述的鲁迅世界 正是他的坦率之处。“坦率地说,我实在无法理解《故事新 中,只有黑暗、虚无以及虚无的深渊,此外一无所有。他对 编》。我认为,恐怕它是毫不可取、毫无问题的蛇足吧。即使 “虚无”贯彻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宁可将鲁迅“切割”,甚至 现在我对这一点仍有八分的确信。不过,在剩下的二分中仍 “凌迟”也在所不惜,他一字不提《故事新编》的秘密也正在 留有某种疑惑。无论如何也不能否定。”④对于这句话的具 收稿日期:2006—09—.27 作者简介:刘春勇,男,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196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中国的脊梁——解读《非攻》、《理水》并澄清一些是似而非的问题 体所指,竹内先生后来加了一条注:“这里,我不是对《故事新 编》的作品加以评价;只是说它对于理解鲁迅的‘思想’并没 有那种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因而可以无视它。由于这一点也 些篇目是鲁迅之“信”的表达。 “某些篇目”具体指的就是《非攻》和《理水》两篇。关于 这两篇历来颇有争议,以王瑶先生为代表的老一代学者倾向 于从积极方面进行解释,“以《非攻》和《理水》为开端的鲁迅 后期的五篇历史小说都表现了作家在自觉地运用历史唯物 主义的观点来处理古代题材,致力于真实地反映历史的本 受到了误解,所以才解释一下。当然,这是我当时的看法。后 来多少改变了些。”⑨实际上在正文中也有类似的话,“我怀 有光靠自己就能解释鲁迅的全部作品的想法”,但“一认真地 提到这部小说集,就觉得棘手了。恐怕不把我的这本札记全 部抹煞重新改写,是不可能的。”⑥这几段话已经很清楚明了 地将竹内好先生的苦衷呈现在我们面前了,即他遇到了一个 质。而且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而近来的新生代学者由 于受到后现代解构主义思潮的影响,往往注重对这两篇小说 结尾的解释,认为具有“反讽”性质的结尾对整篇小说的积极 跟王晓明先生同样的问题:在其解释鲁迅“思想”的体系中无 法容纳《故事新编》。如果说王晓明先生是以“虚无”一以贯 之的话,那么竹内好先生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体系呢?虽然我 们前面说过,“竹内鲁迅”最著名的地方在于其以“回心”为 轴,将鲁迅的文学归结为“罪”的自觉的文学,但竹内好对鲁 迅最核心的解释却不是在这里。在《鲁迅》的第四章“政治 和文学”中,竹内将鲁迅归结为受孙文的“不断”和尼采 的“永劫回归”思想影响的“永远的者”(D,这才是竹内 好先生解释鲁迅的核心之所在。“把孙文看做‘永远的 者’的鲁迅,在‘永远的者’身上看到了自己。”⑧如果换 一句理论性极强的话表达就是,“不依赖任何东西,不把任何 东西作为自己的支点,由此而必使一切成为自己的。在这一 刹那,文学家鲁迅诞生了。”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几 十年之后,尾崎文昭先生无意中对这句话作了一个解释:“不 依赖任何东西,不把任何东西作为自己的支点,不断反抗(革 命、忍耐)空虚,这该多么艰难!如果鲁迅拥有相当于陀恩妥 耶夫斯基的神那样的存在,将使他怎样地获救呵!”∞很明 显,这里讲到的是信仰与行动的关系问题。关于这一问题, 如前所述,人们已经形成一个思维定式,即:信仰是第一位 的,行动是第二位的,信仰是用来指导行动,没有信仰,行动 就会失去意义,没有信仰,生活就不堪忍受。可是早在一个 世纪之前,那个伟大的思想家尼采就已经指出了这种思维定 式的荒谬性,“新教教导者一直在散布一个根本的错误,认为 信仰是第一重要的,行动是第二位的和必须以信仰为指导 的。这当然是不对的。”继而他指出了行动的重要性,“行动, 既是最先发生的也是终极重要的!”“只要你放手行动、行动、 再行动,有关的信仰很快就会尾随而至。” 尾随行动而至的 信仰用我本人的习惯性术语讲就是“信” ,信与行动的关系 就像希望与存在的关系,不是存在附丽于希望,而是希望附 丽于存在,同样的不是行动尾随信,而是信尾随行动。这才 是存在者整体的秩序,而不是相反。然而我们已经将这种秩 序遗忘得太久了,我们认为“颠倒”的才是正常的秩序,可殊 不知,“颠倒”的是遗忘了其起源的结果。因此,他们,包括竹 内好先生,都认为鲁迅的一切行动是无“信”的,就像唐-吉 柯德之战风车,让人肃然起敬,然而值得同情。这也就是为 什么竹内好先生一再声称自己无法站在鲁迅整体“思想”中 去理解《故事新编》的根本原因。因为,《故事新编》中的某 正面意义进行了解构。持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是郑家建,他 认为研究界长期以来对于《非攻》和《理水》的解读太拘泥于 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的思路,而忽视了对其中的一 些细节描写的解读,尤其是忽视了对两篇结尾的仔细解读, “这种文本的解读方式,恰恰忽略了《理水》中两个微妙却又 是关键性的文本表现特征:一是从文本中可以看出,大禹治 水的事迹在整个的叙述中是被‘虚写化’了,而把大禹如何地 被小人们包围、纠缠这一困境最大程度地在文本的叙述中 ‘前置化’,这从文本的语言上可以看出:关于大禹的叙述语 言是在文本戏拟语言的众声喧哗中,断断续续、若隐若现地 漂浮着。……我以为,这种充分戏拟化是作家有意暗示给我 们的一种解读立场和向度。二是在文本最后,作者有意地用 戏拟的语言形式写了禹回京以后,管理国家大事,在衣食上, 态度上也改变了一点。……必须指出的是,这一结尾与文本 中的后半段叙述大禹如何艰辛、劳顿构成一个大转折。与 《非攻》的结尾一样,这一大转折,使得小说的‘境界’全盘托 出。这一转折在文本的叙述结构之中具有举重若轻的意义, ……《理水》中的这一结尾,……使得人们对文本中关于大禹 的英雄主义的叙述,产生一种嘲讽、消解的意味。” 我们如何看待以上这两种观点呢?我认为《非攻》和 《理水》是鲁迅思想中积极亮色的表现,但不同意王瑶先生的 “乐观主义精神”定论,我同时也认为文本中的某些细节和结 尾是嘲讽的表达,但我不认为嘲讽的对象大禹和墨子。这是 什么意思呢?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我们先来看看Et本学者 的相关研究。 如前所述,竹内好先生对《故事新编》在鲁迅整体“思 想”中的位置是持否定态度的,但他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观 点,所以还存有“二分疑惑”。其后继者伊藤虎丸先生认为, “竹内留下‘二分疑惑’,是因为他尤其在《非攻》和《理水》这 两篇作品中,感受到了‘某种作品上的壮观图画’。我也承续 这一预感。” 也就是说,竹内好和伊藤虎丸都在《非攻》和 《理水》中“感受到了‘某种作品上的壮观图画”’,但与竹内 好抹掉这种感受不同的是,伊藤虎丸肯定了这种艺术直感, “包括竹内好在内,人们历来多强调鲁迅小说对社会黑暗的 暴露;我却想重视另一面所存在的他是怎样努力塑造出新的 英雄人物和具有积极意义的人物的。具体地说,就是关注竹 内好在《鲁迅论》中推定为‘十有是多余’的《故事新编》 197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中州学刊2006年第6期 中的作品。”⑩伊藤虎丸先生的解释也是从杂文《中国人失掉 自信力了吗》进入的,他认为墨子和大禹就是鲁迅所力图塑 界是艰难且难以忍受的,这也就是他认为鲁迅无“信”的根本 原因。既然如此,那么以《非攻》和《理水》为代表的《故事新 编》在尾崎先生看来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信”之表达的迹象。 可是,我却固执地认为《非攻》和《理水》是鲁迅之“信” 的表达,换言之,我认为《非攻》和《理水》是表达鲁迅之“信” 而非表达鲁迅之“疑”的文本。从这个角度说,我更接近王瑶 造的“中国的脊梁”,不但如此,伊藤先生还区分了大禹和墨 子,他认为在鲁迅的作品中,墨子“仅仅是个出色的抵抗者, 而禹则被想定成登上权力的宝座,成为当权者。我认为,这 也反映了鲁迅心中正在出现的‘希望…。“《非攻》中的墨子 没有现代‘模特’,而《理水》中的禹却有模特。” 所谓禹在 先生和伊藤虎丸先生的观点,但我又不能完全苟同王瑶先生 的“乐观主义论”和伊藤先生在这个问题上的某些解释。当 现代的模特,伊藤先生认为就是“当时正在进行‘二万五千里 长征’的、朱德和中国党”@。此外,伊藤先生也 谈到这两篇先说的结尾,他并不认为这两段具有反讽性的描 写是对墨子和大禹的否定而相反是鲁迅清醒现实主义的反 映,是肯定的描写,“关于禹的态度变化,有解释说是鲁迅暗 中批判了禹的堕落和变质。……但我却坦率地把这一段理 解为肯定的描写。禹采取了现实性的经济,终于带来了 天下太平。他的性格是现实主义的,是务实的。否则就成了 一个僵化的理想主义者。”“《非攻》的结尾,……其方法也和 《理水》完全相同。但鲁迅却赋予了墨子以与大政治家禹完 全不同的另一种伟大性格,即自我牺牲,……从这个结尾会 感受到作者对墨子的那发自内心深处的共鸣和亲切的幽默, 甚至还有某种凄凉。这里展示了人间世界的一个真实:救众 生者难救自己。《非攻》结尾的幽默,便是从这种深刻的现实 性当中产生出来的。”⑩伊藤先生的后继者尾崎文昭先生虽 然没有直接谈到《非攻》和《理水》两篇,但通过对《故事新 编》整体的阐释实际上已经触及到了这两篇了。尾崎认为 《故事新编》的主要创作方法是小说结构性自我否定,也可以 称为小说的自我否定性结构,其主要表现是油滑、反讽、戏拟 以及间离效果的运用。所谓小说结构性自我否定是指,“作 品本身具有一种的、各种对立因素相互嘲弄与、消 解的性质”∞。尾崎认为,这种小说结构性自我否定的“构造 基本上与往复深化型‘多疑’思维方式相同,据此我们可以将 这种情况理解为‘多疑’思维方式在小说创作中作为小说结 构表现出来的结果”@。具体到文本,尾崎先生虽然例举的 是《起死》一篇,但我们也可以举一反三地大体知道他会怎样 阐释《非攻》和《理水》。根本来说,尾崎认为这两篇小说当 中的戏拟与结尾的反讽都是小说结构性自我否定的实际运 用,也就是说,鲁迅否定了前面对墨子和大禹的光辉形象的 塑造。比较起来,这个解释更靠近郑家建先生的观点。并且 尾崎先生走得更远一些,他最终将这一种小说结构和鲁迅先 生的整体思想联系起来,认为这是鲁迅先生无“信”的表达, “不依赖任何东西,不把任何东西作为自己的支点,不断反抗 (、忍耐)空虚,这该多么艰难!如果鲁迅拥有相当于陀 思妥耶夫斯基的神那样的存在,将使他怎样地获救呵!”@所 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神那样的存在”其实就是meta—phys. ics式的信仰,如前所述,它只是“信”的诸多表达方式中的一 种。然而,尾崎先生显然固执地认为,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 的神那样的存在”,即没有meta—physics式的信仰.这个世 】98 然在阐释不能苟同的原因之前,我们先有必要对另外一个问 题进行具体阐释,即:我们为什么完全不同意郑家建和尾崎 文昭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我想对这一问题的阐释涉及到 根本立场问题。 我认为我们解读《非攻》和《理水》时没有任何理由抛开 《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这篇杂文。从时间上看,《非攻》 写作于1934年8月,《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写作于同年9 月,前后仅相差一个月;从写作初衷看,《中国人失掉自信力 了吗》是针对当时界认为“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这种 论调的反驳(卷六,页119注4):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 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 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 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卷六,页118) 《非攻》中的墨子当然是鲁迅所赞叹的“中国的脊梁”。至于 1935年11月创作的《理水》也应该作如是解。赞叹墨子和 大禹并非怀古,而是对现在的肯定。“我们从古以来,就有 ……”的言外之意是我们现在同样有这样的人,这也就是鲁 迅认为中国人还有自信的地方,也就是中国还有希望的地 方。简言之,是鲁迅之“信”的表达。但理解这两篇小说的关 键之处在于结尾,郑家建和尾崎文昭也正是通过结尾的解读 提出异议的。那么,到底如何看待这两篇小说的结尾呢?我 认为,在这两篇小说的结尾中,鲁迅动用了他惯常在杂文中 使用的笔法:反语。也就是说,我们在阅读这两篇小说的结 尾时应该将文章的意思颠倒过来看。这在《理水》中表现尤 为明显。一贯“卓苦勤劳”的禹在登上权力宝座后“态度也 改变一点了”, 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 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所以 市面仍旧不很受影响,不多久,商A.4 ̄7就叉说禹爷的行 为真该学,皋爷的新法令也很不错;终于太平到连百兽 都会跳舞,凤凰也飞来凑热闹了。(卷二,页386) 郑家建认为这段文字是鲁迅对正文所塑造的“卓苦勤 劳”的禹的形象的一个反讽,对主题构成消解,尾崎先生也认 为这段文字是对前面行文的一种自我否定。其实不然,这段 文字不仅不是对前面行文的否定与消解.恰恰相反它是对前 面行文的肯定。从表面上看,禹爷态度的改变似乎带来了太 平盛世,但实际上这段文字在骨子里写出了禹的孤独——一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中国的脊梁——解读《非攻》、《理水》并澄清一些是似而非的问题 个人的孤独。这同前面描写的被一群小人包围与纠缠的治 水中的大禹形象是一致的,那同样是一个孤独者的形象:在 众大员们都主张“湮”的时候,禹主张的“导”显得是那样的 孤单,然而坚定。在此我们有必要再一次回到鲁迅当时写作 的语境中来探讨这篇小说。《理水》写作于1935年l1月,这 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众所周知,在这一年的1O月 、朱德领导的红军经过艰苦卓绝的二万五千里长 征抵达陕北,正是这个事件导致了伊藤虎丸先生的推论,即 他认为大禹现代的模特是“当时正在进行‘二万五千里长 征’的、朱德和中国党”∞。但仔细想一想这个推 论是不切实际的,因为辛亥以来一直重视经验的鲁迅是 不会凭空去塑造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形象的,况且这一点也 并不是没有过其它例证,1932年鲁迅两次约见陈赓将军,想 写一部反映红军战争生活的小说,但最终没有动笔,其根本 原因就是对所要写的对象不熟悉 。如果一定要将大禹的 现代模特锁定在中国党身上,那么我到是认为有两个比 和朱德更切近的人物:瞿秋白和冯雪峰。我们知道这 两个人物是鲁迅上海时期的知己之交。冯雪峰1933年底离 开上海,到达瑞金,1934年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应该是鲁迅 时常挂念的一个人物。而瞿秋白则于1934年初离开上海, 抵达瑞金,1935年2月被捕,同年6月18日在福建长汀遇 害。这一年的6月28 Et在致胡风的书信中,鲁迅提到瞿秋 白语调非常悲哀,“检易嘉(即瞿秋白,笔者案)的一包稿子, 有译出的高尔基《四十年》的四五页,这真令人看得悲哀。” (卷十三,页160)从书信的口气来看,鲁迅已经确切地知道 瞿秋白遇难了。为了纪念瞿秋白,鲁迅自是Et起开始着手编 瞿秋白的译文集《海上述林》。《日记》1935年8月12日载: “河清来并交望道信及瞿君译作稿二种。”(卷十五,页240) 《书信》1935年9月8日致黄源:“陈节(即瞿秋白,笔者案) 译的各种,如页数已够,我看不必排进去了,因为已经并不急 于要钱。”(卷十三,页204)《日记》1935年1O月22日载:“下 午编瞿氏《述林》起。”(卷十五,页251)我想,正如很多方家 指出的,鲁迅对中国党的好感绝大部分是来自于他对瞿 秋白、冯雪峰以及柔石、白莽等前仆后继的党员的良好 印象的。也正是从他们身上,鲁迅才看到了“希望”之所在, 因此,如果非要说大禹有什么现代的模特,那么这模特也就 是鲁迅心目中的瞿秋白、冯雪峰、柔石和殷夫。这些当然是 塑造禹的很重要的元素,但禹身上更重要的元素恐怕还是鲁 迅自己。原因有二:其一,禹(墨子也是这样)是鲁迅塑造的 黑汉系列中的一员。已有很多方家指出,鲁迅作品中的黑汉 系列有鲁迅自况的成分④。其二,《理水》中对禹周围一群小 人的描写实际上是当时鲁迅处境的文学表达。在《理水》中, 除了极力讽刺“鸟头”——实际上是指顾颉刚,他是《理水》 中民间学者的代表——外,鲁迅还花了大量的笔墨描写了禹 周围的一些掌握实权的一些大员的丑态。如果结合当时鲁 迅的处境的话,我们会很清楚地知道这些大员其实是指以周 扬为代表的“左联”的一些当权人物。鲁迅虽然在“左联”中 占据高位,但当1933年底、1934年初冯雪峰和瞿秋白先后离 开上海后,鲁迅实际上落入他所认为的一群“小人”的包围与 纠缠之中。鲁迅在书信与文章中屡屡抒发对周扬他们的不 满,1935年6月28 Et致胡风信:“我是常常出门的,不过近来 知道了我们的元帅(即指周扬,笔者案)深居简出,只令别人 出外奔跑,所以我也不如只在家里坐了。”(卷十三,页160) 同年9月12致胡风的信其中不满的情绪更表露无遗:“--fll ̄ 的事情,我几乎可以无须思索,说出我的意见来,是:现在不 必进去。最初的事,说起来话长了,不论它;就是近几年,我 觉得还是在外围的人们里,出几个新作家,有一些新鲜的成 绩,~到里面去,即酱在无聊的纠纷中,无声无息。以我自己 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 无论我怎样起劲的做,也是打,而我回头去问自己的错处时, 他却拱手客气地说,我做得好极了,他和我感情好极了,今天 天气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无措,我不敢对别人说关 于我们的话,对于外国人,我避而不谈,不得已时,就撒谎。 你看这是怎样的苦境?”(卷十三,页211)1936年4月底冯雪 峰从陕北回到上海,鲁迅与他见面的第一句话是,“这两年我 给他们(即指周扬等人,笔者案)摆布得可以。”④冯雪峰走 后,鲁迅在“左联”中实际上是相当孤立的,他与周扬们之间 的矛盾既有一些具体小事情的纠葛,但更为主要的是道路的 不同,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详细论述的的信与信仰的区别。相 对于周扬们的信仰,鲁迅的信显得是那么的孤单,这孤单显 现在作品中就是墨子的寂寞与大禹的孤独。信虽然给予了 鲁迅于某种程度的亮色,也就是王瑶先生所谓的“乐观主义 精神”,但是这种亮色在广大的黑暗中间是如此的恍惚,以至 于要苦苦地支撑,坚韧地生存,而这正是鲁迅式的悲哀,因 此,从总体上看,我们似乎不能鼓足勇气说鲁迅在这两篇小 说中“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这也正是郑家建们提出异议的 合理之处。 没有路可走而一个人苦苦地探寻,这是小孤独;探寻到 路而无法可走,这才是大孤独。从某种意义上说,鲁迅的“彷 徨”时期就是这样一个探路的小孤独时期,而真正的大孤独 时期却是他在上海受到一群左翼青年围攻的“左联”时期以 及此前的与创造社和太阳社论争的时期。他们之问的分歧 与争论——用门派之争显然不足以概括——是地地道道的 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之争,是信与信—仰之争。在更加激进 的左翼的马克思主义文学青年看来,鲁迅对传统“游移” 的 态度是他们所不能忍受的,他们显然认为鲁迅反传统的力度 不那么足,旗子不那么鲜明,因而,最终将原因归结到鲁迅自 己身上,将他定性为“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二重的反 ”和“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在这个时期,鲁 迅陷入了与此前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困境当中。“彷徨”及其 以前是鲁迅寻路的时期,他在“无所希望中”找到了属于自己 的那种希望——“希望附丽于存在”(卷三,页359)的希望, 199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中州学刊2006年第6期 因而这一时期的“无所希望”,即绝望,反倒是鲁迅式希望的 诞生之所,因此并不那么可怕。而到了“左联”时期,鲁迅却 反而陷入了一种可怕的绝望之中,这种绝望是鲁迅绝望地想 要如其所是然而不能的绝望。通俗地来说,就是鲁迅找到了 属于自己的那种希望(“希望附丽于存在”的希望),然而他 定化了,我们固执地认为“信”必须是与“仰”联系在一起的,“信”的 这种充实感必须通过“仰视”、“仰望”上帝或者别的神性之物(从某 种意义上说,柏拉图的“理念”也是这样一个神性之物)才是可能的。 这种联系无疑与“信仰”一词通常是指对外在于此世的彼世之“信” 密切相关的。“仰”必定是与某种“超越(transcend)”之物联系在一 却发现这种希望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也就是说,在一个大 家都簇拥“存在附丽于希望”的那种希望的时代,鲁迅式的希 起,这种联系反过来重新规定了我们的“信”,这其实是一种颠倒。在 这个颠倒过程中,也就是在“信仰”代替“信”的过程中,我们对“信” 望是几乎不可能转变为现实的。这是一种绝大的孤独,鲁迅 所谓的“反抗绝望”正应该是从这个层面来理解。这孤独与 绝望表现为文学就是《非攻》与《理水》当中的墨子和大禹的 孤独与寂寞,这是一种找到出路而不能走下去的大孤独、大 寂寞与大绝望。 ①在这方面。王晓明确实深受夏济安、夏志清和李欧梵的影响。事实 上,李欧梵的鲁迅研究著作《铁屋中的呐喊》也一字未提《故事新 编》。②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上海:上海文艺出 版社,1993年,第8O页。③④⑤⑥⑦⑧[日]竹内好:《鲁迅》,李心峰 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lo4一lO5、108、154、104、118、 130页。⑨同上,第110页。不过,我这里采用的是孙歌在尾崎文昭 的《试论鲁迅“多疑”的思维方式》中的译文片段(见氏《试论鲁迅“多 疑”的思维方式》,孙敬译,《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期。第26 页),李心峰的原译文是,“由于对什么都不信赖,什么也不能作为自 己的支柱,就必须把一切作为我自己的东西。于是,文学家鲁迅现在 形成了。”⑩[日]尾崎文昭:《试论鲁迅“多疑”的思维方式》,孙歌译, 《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期,第26页。⑩[德]尼采:《曙光》,田 立年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l7页。⑩我在博士学位论文 中严格区分了“信仰”与“信”这两个词,“信仰”通常与尼采所说的 “意义/目的”、“总体性”和“真实世界”三种范畴相关联,而这三种范 畴是属于生成世界之外的存在世界的。换句话说,它们是“超越(tran— seend)”的。所谓“超越(transcend)”在西方语境中一定是与外在于 此世的彼世联系在一起的——其经典的表达式就是教的上帝之 城,因为只有外在于此世的彼世之事物才能够称为“超越(trail. aeend)”。因此。“意义/目的”、“总体性”和“真实世界”三种范畴在 本质上是与外在于此世的彼世联系在一起的,于是,对它们的信仰就 是对外在于此世的彼世的信仰。这种信仰在实际操作中显现对某种 观念,或观念之人格化的信仰.在罗马帝国后期及其后就是集中体现 在对上帝的信仰之中。现代以来,尽管上帝可能不出场或者用尼采 的话说“上帝已死”,但对这三种范畴的信仰归根结底依然是对上帝 的信仰,因为对上帝的信仰已经浸透在世俗伦理当中。由此,我们必 须甄别“信”与“信仰”这两个概念。我们之所以提到信仰通常会想 到以上三种范畴,是因为我们将“信”这种“充实/充盈”感给程式/固 进行了某种程度的歪曲,具体说,就是在“信”上加了“仰”,即在“充 盈/充实”感上强加了“超越(transcend)”,最终的结果是:只有在“超 越(transcend)”中,我们才能感到“充盈/充实”,否则,我们不会得到 如何“充盈/充实”感,即不会得到“信”。但其实信的方式有多种,而 信仰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方式而已,信就是那种使人充{萎}/充实的心 理感受。见刘春勇博士学位论文《鲁迅之疑——多疑与鲁迅世界中 主体生成困境之研究》,北京师范大学,2005年。@王瑶:《(故事新 编)散论》,见《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五卷),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编,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 司,1986年,第971页。⑩郑家建:《被照亮的世界》。福州:福建教育 出版社,2001年,第54--55页。⑩⑩⑩⑩@[日]伊藤虎丸:《鲁迅与 日本人》,李冬木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56、166— 167、166、161—162、166页。⑩[日]伊藤虎丸:《鲁迅与日本人·序 言》,见氏《鲁迅与日本人》,李冬木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1年,序言第l1页。固@@[日]尾崎文昭:《试论鲁迅“多疑”的 思维方式》,孙歌译,《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期,第21、21、26 页。@此事见冯雪峰的纪念文章《回忆鲁迅》。载《鲁迅回忆录》(专 著)(中册),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鲁迅研究月刊》选编,北京:北 京出版社,1999年。第614—6l5页。另可参照楼适夷的纪念文章《鲁 迅二次见陈赓》,载《鲁迅回忆录》(散篇)(下册),第1086--1090页。 ③日本学者丸尾常喜在《复仇与埋葬——关于鲁迅的(铸剑)》一文 中对鲁迅作品中的“黑色人”形象与鲁迅自身的联系作过充分的论 证,见氏《“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附录三,秦弓译,人 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301页。@冯雪峰后来的《回忆鲁迅》将 这句话改写成,“这两年的事情,慢慢告诉你罢。”据陈漱渝先生的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鲁迅回忆录)序言》),又参见冯 雪峰《回忆鲁迅》,见《鲁迅回忆录》(专著)(中册),鲁迅博物馆鲁迅 研究室《鲁迅研究月刊》选编,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649页。⑤杜 荃(郭沫若)在《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一文中说,“他大约是一位 过渡时代的游移分子。”见1928年8月1O日《创造月刊》第二卷第一 期。署名杜荃。②以上均见杜荃(郭沫若)的《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 孽》一文。 责任编辑:凯声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
Copyright © 2019- 7swz.com 版权所有 赣ICP备2024042798号-8
违法及侵权请联系:TEL:199 18 7713 E-MAIL:2724546146@qq.com
本站由北京市万商天勤律师事务所王兴未律师提供法律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