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情感和现代畅想的交错与叠加 民间情感和现代畅想的交错与叠加 论路遥小说创作浪漫主义特性的精神实质 陈一军 摘要：迄今为止，人们对路遥小说创作的浪漫主义特性认识还不十分到位。路遥小说除了具有 突出的主观化、情感化特征，地域民间文化还赋予其鲜明的诗性特点和丰富的“自然”内涵，纯真质朴的 人物性格是其中的重要内容，这对路遥小说创作的浪漫主义特性具有实质意义。路遥小说在把大量人 物形象浪漫化的同时，也使故事情节浪漫化了；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浪漫主义成为具有根本意义的路 遥小说的结构原则。可以说，浪漫主义“主宰”了路遥的小说创作。追索理想或者“梦”便成为路遥小 说最深沉的质素。路遥小说浪漫主义的本质在于作者的民间情感和现代畅想的交错与叠加，统一二者 的乃是身处“城乡交叉地带”的创作主体的主体人格构成。 关键词：路遥小说；浪漫主义；民间情感；现代畅想 路遥小说创作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存在。对于 路遥的小说创作，人们大多从现实主义角度进行研究，其浪 漫主义特性在一定程度上被轻视了。这是不应该的。通观 路遥的小说创作，其浪漫主义的意味极为浓重，甚至在某种 程度上成为其作品的精神实质和结构原则。因此也可以这 样讲：路遥小说是浪漫主义的。而民间地域文化则成为观 照路遥小说浪漫主义特性的有效途径。 法”。路遥总喜欢运用“亲爱的Ｘ”这样的话语方式，这种 表达突出了作品的情感色彩，因此，这种句式成为路遥小说 主观性的重要标志。我们先在《人生》中随便捻出几个句 子。高加林在被人顶替教职以后，硬着头皮到昔日读书的 县城卖馒头，当县城全貌出现在视野中时，他不胜感慨。小 说这样描述：“亲爱的县城还像往日一样，灰蓬蓬地显出了 它那诱人的魅力。”但物是人非，现在的高加林多么落魄！ 高加林卖馒头的尴尬是巧珍替他化解的——刘巧珍这天也 专门到县城赶集，想方设法帮助她“亲爱的人”。往后，高加 众所周知，浪漫主义文学思潮源发于ｌ８世纪末１９世 纪前期的欧洲。在这个时期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流行过程 中，浪漫主义的文学品质得以充分展现。浪漫主义的核心 是个性的和对自由精神的追求。因此，浪漫主义 林在巧珍爱情的抚慰下慢慢走出情绪的低谷，内心重新升 腾起对土地的深厚感情，这让高加林深深感到了“他不该那 样害怕在土地上生活；在这亲爱的黄土地上，生活依然能结 出甜美的果实”。高加林后来有机缘当上记者，慢慢转移了 感情；然而被人告发，又失去了记者工作，不得不懊恼万分 地回到高家村，他痛悔失去了巧珍，口中喃喃自语：“亲爱的 人！我要是不失去你就好了……”然后扑倒在德顺爷爷脚 下，沉痛地呻吟：“我的亲人啊……” 文学都表现出强烈的主观性和情绪化特征，作者在作品中 着重表现主观的感情和想象，抒写其理想，使得所表现的对 象和现实的本来面目出现较大反差。对自然的描写往往成 为浪漫主义文学惯常的表现手段。由于浪漫主义思潮从发 生的那一天起就结合了“祛魅”的文化世俗化过程，因此， 富于地方色彩的奇风异俗也为浪漫主义文学津津乐道。浪 漫主义文学的这些特点在路遥小说创作中都得到了非常突 出的表现。 主观化、情感化是路遥小说创作的突出特点。在《人 上面加着重号的语句就是笔者所谓的“路遥语法”。 类似表达在《平凡的世界》中比比皆是。孙少平高中毕业， 就要离开县城了，但是城市已经在他身上烙下印记，于是， 便有了这么一段关于孙少平的心理描写：“可以这样说，我 还没有能变成一个纯粹的城里人，但也不完全是一个乡巴 佬了。再见吧，亲爱的原西……”小说有一处写润叶给徐国 强拜寿回来，看到了日思夜盼的孙少安，心中想：“啊，亲爱 生》、《平凡的世界》等作品中，路遥自始至终在运用富于个 性化特征的情感表达，形成了具有路遥典型特征的“语 ■ 创作研究・当代文坛・２０ １ ５．６ 的人，你终于来了！”孙少平在黄原打了数月工回到家乡 时，作者这样描写：“亲爱的双水村就在眼前了。……一股 说不出的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使他忍不住鼻 子一酸，几乎要哭了。哦，家乡，永远叫人依恋和动情的家 乡啊！”“亲爱的Ｘ”不光用在少平身上，还多处从孙少安的 角度运用，像“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亲爱的弟弟 妹妹”，等等。 每一次沉甸甸的收割和获取，都给人带来多么大的满足！” 这些感慨和议论大大增强了作品的主观性、情感性色彩。 可见，路遥小说的主观性、情感性特征是十分突出的， 这是我们紧扣他的小说文本认真检视的结果。然而，藉此 对路遥小说进行浪漫主义的定性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传统 现实主义小说也惯用此手法。要充分揭示路遥小说的浪漫 主义特性，还需要更多的理据，而路遥小说中的民间文化则 为我们探究问题提供了绝佳途径。 路遥作品中“亲爱的Ｘ”的话语形式颇有深究的必要。 从上面列举的一些例子来看，“亲爱的Ｘ”的话语形式似乎 大抵是从人物的心理角度来写的，但是这和陕北民间情感 表达的方式有出入，这应该属于作者的感受方式和修辞运 从实质来讲，支撑路遥小说浪漫主义风格的还不是小 说话语的主观性特征，而是陕北民间文化书写赋予路遥小 用问题。陕北民众具有朴实、内敛的特点，强烈的热爱之情 更多是用行动来表现的，不习惯、也不擅长运用“亲爱的 ｘ”的话语形式。“亲爱的ｘ”的话语形式其实是路遥这样 接受了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的言说和情感表达方式。运用 在高加林、孙少平身上虽然也显得有些别扭，但勉强说得过 说的鲜明诗性特征和丰富的“自然”内涵，以及在人物天性 方面具有的浪漫主义特性。 自从“浪漫主义之父”卢梭提出“返归自然”的口号以 后，包括山川草木在内的大自然、人类生活的自然状态和纯 去；运用到刘巧珍、孙少安的身上就颇为不自然了。因此， 真质朴的人性就成为浪漫主义文学抒写的重要内容和方 式。路遥小说在这些方面都有异常突出的表现。且看一段 《平凡的世界》中的自然景物描写： 这季节，寒冬的山野显得荒凉而又寂寞。山上或 沟道，赤裸裸地再也没什么遮掩。黄土地冻得像石板 一“亲爱的Ｘ”的话语方式实际在婉曲传达路遥对家乡的情 感，结果使小说文本获得了一种强烈的个人主观色彩。 当然，路遥小说情感化的方式多种多样，并非“亲爱的 Ｘ”一种话语形式，这一点通过上面的例举就可以看得出 来，比如，在描写孙少平由黄原打工回到家乡时还运用了像 “哦，家乡，永远叫人依恋和动情的家乡啊！”这样的情感表 达方式。虽然对路遥小说作品而言，“亲爱的Ｘ”话语形式 属于其强化感情的“经典”方式，但是作品更多的主观化、 情感化还是以“亲爱的”不在场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这类 表达往往部分游离了小说人物的心理，直接转变为作者对 样坚硬。远处的山坡上，偶尔有一垄高梁杆，被风吹 得零零乱乱铺在地上——这大概是那些没有劳力的干 部家属的。山野和河边上的树木全部掉光了叶子，在 寒风中孤零零地站立着。植物的种子深埋在土地下， 做着悠长的冬日的梦。地面上，一群群乌鸦飞来飞去， 事件的感慨和议论。《人生》中，当整个高家村风言风语议 论高加林和刘巧珍的“不正经”时，高加林感到颇为“沉重 和痛苦”，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文字：“现代文明的风啊，你什 么时候才能吹到这落后闭塞的地方？”这句情感分量极重的 话语，首先可以看作是高加林所想，但好像并不止于此，更 寻觅遗漏的颗粒，“呱呱”的叫声充满了凄凉…… 时值严冬时节，孙少安正在忙着准备结婚。面对极为困窘 的家境，孙少安全家人一筹莫展，凄凉、压抑的气氛让他们 喘不过气来。上面一段景物描写可以说是当时双水村人， 多的似乎属于作者的感叹和引发的议论。同样的情形也存 在于《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在思考和选择自己的情感 和人生道路时，小说文本出现了这样～段话语：“生活包含 尤其是孙少安一家情绪的象征；这样，景物描写和人物命运 之间就建立了紧密的关系，也使小说文本获得了情景交融 的浓厚的诗情意味。 再比如，黄原地区进入热火朝天的大变革以后，处处焕 发着活力和生机，小说以这样一段景物描写作为开端： 黄土高原火热的夏天来临了。荒凉的山野从南到 着更广阔的意义，而不在于我们实际得到了什么；关键是我 们的心灵是否充实。对于生活理想，应该像宗教徒对待宗 教一样充满虔诚与热情！”这属于孙少平的视角，但更多是 路遥本人的视角。其实，在《平凡的世界》中，作者往往离 开人物，直接发表看法。比如，孙少平在原西上中学的时 候，和郝红梅建立了情感，后来郝红梅移情别恋，孙少平内 北依次抹上了大片大片的绿色。河流山溪清澈碧澄， 水波映照着蓝天白云，反射出太阳金银般灿烂的光辉。 心感到说不出的痛苦。作者直接议论道：“原谅他吧！想想 我们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也许都有过类似他这样的经历。 这是人生的一个火山活跃期，岩浆奔突，炽热横溢，在每一 个感情的缝隙中，随时都可能咝咝地冒烟和喷火！”双水村 千山万岭之中，绿意盎然，野花缤纷；庄稼人进入了一 年一度的繁忙季节。令人心醉的信天游在无边的高原 上不断头地飘荡。大自然和人的生活都随着夏天的到 来而变得丰富多彩。 人在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活计更重了，但内心畅快，因为 “囤里有粮”吃饭不愁了。这时作者感叹：“农民啊，他们一 这一段景物描写直接成为小说“卷六”的隐喻，暗示着大转 生的诗情都在这土地上！每一次充满希望的耕耘和播种， 折、大起伏、心潮澎湃的生活的到来。事实上，这段景物描 口 民间情感和现代畅想的交错与叠加 写本身就和“人的生活”有机结合在一起，以物喻情，以情 附物，形成了“天人合一”的境界，象征意味是极为浓厚的。 这种情景交融的写法不是路遥小说创作的个案，实际 上贯穿路遥小说的整体： 深秋的夜晚……天地间死气沉沉。远处的山岗黑 幢幢地屹立着……城市是寂静的，但潜伏着危险。 而游”＠。所以，自然、率真、自由就是信天游的突出特点。 信天游乃“天然本色的璞玉浑金”。在体式上，信天游“几 乎找不到任何格律的束缚，它的每一句歌词中都充溢 激荡着自由生活的热情”。由于大部分信天游运用比兴手 法，将自然物象和人的情感有机结合起来，也使信天游获得 了辽阔宏远的与内外宇宙相契合的品质，从而“可以最亲切 地召唤人们向大自然贴近与回归”。所以，以“缠绵、委婉、 细腻、深厚”为特质的信天游就是“天籁与地籁合成的最感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幕》里的一段景物描写。暗示着城里 “”两派可怕的阴谋活动。 《人生》本身是以一段景物描写开始的： 农历六月初十，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盛夏热闹纷 人的心灵乐章”。信天游本质上是“诗”。④这样，信天游就 完全获得了卢梭所谓的“返归自然”的本性。路遥小说中 反复吟唱和感受信天游的生命，也获得了天然、纯朴、自由、 率真的个性。 信天游对路遥小说浪漫主义风格的确立具有根本的性 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来；连一些最爱叫唤的虫子也都 悄没声响了，似乎处在一种急躁不安的等待中……天 闷得像一口大蒸笼……一场大雷雨就要到来了。 质，直接形塑了小说主人公的性格特征，也在某种程度上预 示或决定了小说人物的命运轨迹。当“情之所至，音之所 生”、“因感而作，由情而发”＠的信天游在路遥作品中一再 响起的时候，“以土地本身的骨血作为底蕴”，“弥漫着一种 深沉的悲壮气息与峭拔的浪漫情怀” 就在作品中形成了。 隐喻、象征和暗示着以后高加林的人生变动和起伏。 《平凡的世界》规模大、篇幅长，这样的段落更多。除 了前文引用的两则，再比如，１９８０年是黄原地区改革的破 冰期，起步虽然艰难，但是毕竟开始了，人们的希望正在逐 而信天游本来就是生活在陕北偏远贫困之地的人们对自然 条件的浪漫超越，因而也使路遥小说获得了追索人生理想 状态的浪漫特性。我们不妨再回味几首小说中的信天游， 感受一下它们斌予作品人物的个性、自主、理想和浪漫气 渐变成现实，小说这样写道： 一质，感受一下它们注入作品的情感重量以及给作品带来的 九七六年的春天随着惊蛰第一声响雷，就如期 音乐和节奏美感。 地来到了黄土高原。……黄原河早已解除了坚冰的禁 锢，欢腾地唱着歌流向远方……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漂，／水呀 这是一首几次在田润叶耳畔响起的信天游： 这直接是时代的象征了。路遥小说就这样在情与景之间、 人与物之间建立了深切的对应关系，使其作品获得了意味 深长的诗化效果。 景物描写是路遥小说有意识展现自然的一个方面，然 而更为重要的一个方面是路遥对具有纯真质朴人性的处于 “自然状态”的人物个性的表现。陕北民谣尤其是信天游 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上漂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 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这是田润叶和孙少平在原西河畔散步、首次向孙少平表明 爱意时，听到了这首直白而又炽热的信天游。这当然是作 者有意的设计，路遥在小说中常常用信天游来表达人物的 性情。这样做给信天游充分的展示机会，也让作品富于地 方特色，传达着强烈的民间世俗气息。自然，这和浪漫主义 文学沟通了，因为浪漫主义的美学旨趣从一开始就在表达 刘巧珍是路遥在《人生》中竭力刻画的人物。刘巧珍 的主要性格特征是率真、大胆、自然而不违拗人性。出自巧 珍之口、带有野性味的信天游是表现其性格特点的绝佳 材料： 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哪个） 毛眼眼望哥哥…… 对世俗性的关切。不过，这里最重要的是在表现田润叶自 然纯朴的天性，对爱的专一和执着追求。随着故事的推进， 这首信天游一次又一次在田润叶耳边想起的时候，那份诚 挚执拗的爱的分量也一次比一次加重，人物命运的悲剧性 也在不断强化。古老的信天游成为盘旋缭绕在作品中的深 沉回响，它以朴素真切、委婉迂回的本质属性和人物情感之 间形成了天然的呼应。 这样看问题的时候，发现信天游的运用对路遥小说而 这是她无拘无束运用民Ｉ司歌谣在寻觅、呼唤自己的心上人。 在爱情面前，她有冲决一切的勇气，不顾家人反对，也不管 村子里的流言蜚语。即使在追求爱情失败以后，她也忠于 自己的内心。在这个意义上，她确实是德顺爷爷所说的“一 块金子”。 言，不仅仅是表达形式的丰富，更重要的是人物性格和情感 表达的需要，而且以传达人类原始文化意味的信天游充分 展示了陕北那些具有人类自然状态特性的生命的存在方 式。在这里我们不妨提及小说中的人物金波和李向前。金 “信天游”意即“触景生情，托物言意，即兴而起，信天 创作研究・当代文坛・２０ １ ５．６ 波因为罗曼蒂克的爱，被遣返了。回到老家以后仍然 念念不忘那份情感，他简直就是“情痴”，美好、单纯、执着， 最能表现他情感的方式自然也是信天游： 提起我的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州三十里铺 村，／四妹子爱上了三哥哥，／你是我的心上人…… 某一人物身上，使其成为异常突出的个性。《人生》中的高 加林就是这样。作者赋予高加林优秀的才能，村学教书时 努力学习，在地区报上发表了两三篇诗歌和散文；做记者时 高加林的才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简直就是县上的“第 一记者”，成了全县明星般引人注目的人物。高加林在中学 时就才能出众，喜欢“研究”国际问题。作者还赋予高加林 英雄主义的性格，健美的身躯，远大的抱负……刘巧珍也是 聚集了众多优点，甚至比高加林更多。她纯朴、自然、大胆、 率真，长得“盖满川”，能唱撩人的信天游，尤其是有～颗善 解人意、无比善良的心。 《平凡的世界》中这样的人物形象更多。孙少平显然 难以释怀的爱，无以承受的情感之重，和这地老天荒、刻骨 铭心的至情至性的信天游结合在一起才显得真切、自然，并 且让人无比感动。在这个意义上，信天游具有结构路遥作 品、让其在诗意中显真的效果。带着一厢情愿爱的李向前， 也是和金波同一类型的人，对爱百折不回、无怨无悔，还记 得李向前歌唱的信天游吗？——“我爱我的干妹妹，狼吃了 我也不后悔……” 是这众多人物形象中最显眼的一位。孙少平的中学成绩一 般，这是因为动荡的年代造成的。但孙少平热爱阅读，嗜书 如命，就是在煤矿井下依然坚持读书；他知识面特别广，认 识问题非常深刻，甚至有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在这方面他是 不少人的楷模、导师；他的现代意识非常强烈，勇于选 择一条自己的道路。孙少平还特别热爱家庭，勇敢地承担 起家庭的重担，是一位好儿子、好弟弟、好兄长；他有一颗无 私善良的心，精神非常高贵，比如，他勇救曾经有愧于自己 的侯玉英，解救有负于他的郝红梅，做揽工汉时帮助落人虎 口的小女孩。总之，孙少平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光芒”，“使 干净、单纯、执着，依照自然的本性生活和爱，这便是信 天游的实质，也是路遥小说众多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这 显示着浪漫主义最为核心的东西。而信天游广泛运用的比 兴手法又加强了表达情感的天然纯真，不妨再回味一下郝 红梅在孤独无依时听到的一首信天游： 三十里明沙呀四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牵 牛牛开花羊跑青，那时候见罢到如今。／大红公鸡毛腿 腿，不想妹妹再想谁。／木鸽子喝了消冰水，往日里喜 来今日里灰！／花椒树上落雀雀，一对对成了单爪 爪。／井子里打水麻绳绳短，你丢下妹妹谁照管？／城 墙底下撒豌豆。你扔下妹妹谁收留？／一只孤雁当天 生存的挣扎变成了一种有尊严的劳动，把苦难变成了苦难 的诗和哲学” ，正是这一点赢得了田晓霞的爱。田晓霞同 样聚集了众多的优点，没有娇小姐的弱点，没有家庭的优越 感，有思想有主见，超凡脱俗，富于牺牲精神。通过这样聚 拢品质的方式塑造的人物形象在《平凡的世界》中突出的 还有 、少安、田润叶、孙兰香、田福军、金波、李向前，他们 叫。我内心的苦情谁知道…… 都为人质朴、善良、勇于担当，或富于开拓精神，或聪颖异 信天游的浪漫属性赋予路遥小说实质性的浪漫主义风 格。不过，这里应该补充一下，路遥《人生》《平凡的世界》 等作品中还有不少现代诗、现代流行歌曲和吉尔吉斯人的 常，或有着忠贞不渝的爱，路遥把他们的优秀品质都推向极 致状态。而且，路遥在作品中还设置、塑造一些品质欠佳的 人物，来对比和突出这些人物形象。众多如此品行优异的 古歌，它们都参与到了路遥小说浪漫主义情调的建构之中， 在古今杂糅的复杂曲调中让作品在丰富的情感中激荡。信 天游是诗，现代诗是诗，现代流行歌曲、吉尔吉斯人的古歌 个性齐集作品，显然是“聚光”的结果，是“把微光变成光 彩，把光彩变成光明”了。 可见，路遥小说中的众多人物形象是充分浪漫化的结 也是诗，它们一并让路遥小说也成为诗。 果。小说在把这些人物浪漫化的同时，故事情节也浪漫化 了，在这个意义上，浪漫主义成为具有根本意义的路遥小说 的结构原则。 路遥小说浪漫主义风格很重要的一个方面还在于人物 形象塑造和人物结构关系上所体现的浪漫主义艺术手法。 强化和对比原则是浪漫主义文学惯用的手法。浪漫主义文 学大师雨果对此作过很好的概括，他说，文学作品“应该是 一《人生》中，路遥浪漫化的不只是高加林、刘巧珍，还有 德顺老汉、黄亚萍、高玉智等人物形象，而且故事情节也浪 漫化了。具体来说，高加林和刘巧珍的爱情被浪漫化了，德 顺爷爷的人生被浪漫化了，高加林和黄亚萍的爱情也被浪 漫化了。而高玉智这个人物形象则是作者为了使小说作品 符合浪漫化的表达以自我意志强行扭转小说叙述方向的关 键因素。这让高玉智成为《人生》中非常值得关注的一个 角色。这位高玉德老汉的弟弟、高加林的叔叔，身为地区劳 动，大权在握，解决高加林的工作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而且完全说得过去，并不怎么违反组织原则。因为根据小 面集聚物像的镜子，非但不减弱原来的颜色和光彩，而且 把它们集中起来、凝聚起来，把微光变成光彩，把光彩变成 光明”④。于是，强烈的对比便常常为浪漫主义作家所采 用，让“美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相共”＠。毫不夸张地说， 路遥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相当程度践行了浪漫主义的这一 原则。 路遥在塑造小说人物形象时，常常将诸多品质聚集于 说文本提供的信息，高加林失去教职是被人非法顶替的，这 一 民间情感和现代畅想的交错与叠加 一点应该得到“补偿”；就算高加林做记者的来路有些不 走头头地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灯，／戴上了那个铜 铃子哟哇哇的声；／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手＇／你不 是我的哥哥哟走呀走你的路…… 明，但是从他工作的热情、能力和实绩来讲是可以留下来 的，至少应该“观察”一段时间。再就是如果考虑到高玉 德、高玉智、高加林他们特殊的亲情和情感关系，保住高加 林的工作就显得合情合理了，何况告发高加林的人本来属 于公报私仇。然而，高玉智没有深入调查，轻率做出决定， 轻易便断送了高加林的前程。这样做并未显示出他的大公 这是让德顺老汉终生记挂的他昔日的心上人留给他的歌 声，德顺老汉为此坚守了一辈子。这里路遥在借德顺老汉 传达他的爱情“心结”。小说后面部分的话语继续在强化 大德、公平正义，倒显得决断不审嗔、感情冷漠，甚至显得有 些自私和矫情，形象变得极为扁平。而高玉智何去何从直 接关系到高加林的命运。显然，在这里，作者做了极为简单 化、不近情理的生硬处理，很有“强扭瓜蔓”的味道。这样 做的理由不过是为了满足小说文本塑造浪漫人物性格（尤 其指向刘巧珍）的艺术需要。 表达这一观念。高加林抛弃刘巧珍后，德顺老汉曾心情无 比沉痛地规劝：“不管你到了什么时候，咱为人的老根本不 能丢啊……”当高加林狼狈回到村里，听到的也是一个孩子 唱的信天游：“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小说 最后还在借德顺老汉之口表达这样一个意思：高加林丢了 金子，像金子一样的巧珍。在教诲和事实面前，高家林自然 痛悔不已，只有“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 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我的亲人啊 ………《平凡的世界》也是如此。金波的爱情经历是浪漫的， 田润叶和李向前的爱情经历是浪漫的，田润生和郝红梅的 爱情经历是浪漫的，孙兰香的求学和爱情经历是浪漫的，田 福军的升迁是浪漫的……至为重要的是，作为《平凡的世 界》核心内容的孙少平的人生道路和爱情经历更加是浪漫 ，这里，路遥的爱情观深度向民间理想移泊。结果， 自然而然，把自然的人性，连同大自然一起融入了他的文学 的。孙少平和田晓霞的故事堪称路遥小说情节浪漫化的典 型；然而由于太过离奇，以致故事发生到后来不得不让如花 的田晓霞死去。 其实，浪漫主义是路遥小说一贯的创作原则，早在路遥 世界，创造了富于诗性的浪漫『青感世界。 然而，处在“城乡交叉地带”的路遥是复杂的，路遥的 作品也是复杂的。作为接受了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路遥 思想和意识中也有强烈的现代性。正是对现代性的憧憬使 路遥在其小说作品中情绪激昂，感叹和议论便无法控制了。 此间便不可避免地流溢出其对农民和民１司文化的贬抑和排 创作《在困难的Ｅｌ子里》、《黄叶在秋风中飘落》、《惊心动魄 的一幕》等作品时已经清晰地表现出来了。 路遥自己曾经说过：“浪漫主义主宰生活中的一切 ……斥。比如《人生》中，我们能够切实感受到高加林对农民和 土地的鄙薄。当高加林被替掉教职，痛苦不堪，哀伤地想： “他将不得不像父亲一样开始自己的农民生涯。”在高加林 看来，农民不过是土地的奴隶。这其实是被现代知识间离 ”看来浪漫主义也“主宰”了路遥的小说创作。 四 路遥小说的浪漫主义本质在于作者的民１司情感和现代 畅想的交错与叠加。 路遥小说渗透了作者本人对家乡父老的深情，路遥特 定的修辞方式，尤其是信天游的大量运用是这种情感的集 中体现。这表明，路遥小说具有鲜明的民间化特征，与陕北 的农村出身背景的人普遍具有的认识与焦灼，某种程度上 也成为作为创作主体的路遥本人对农民文化体认和情绪反 应的一个方面，于是路遥总免不了在他的小说作品中以叙 述者的姿态大发感慨。《平凡的世界》中，王满银“被” 的事件彻底扰乱了孙玉厚一家，少安内心没有一点主张。 这时作者这样感叹：“哎，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能有多 少本事呢！”这里路遥对农民生存方式的轻蔑和疏离就难以 掩饰了。这种情绪和态度是以现代性城市的存在为前提 的。于是，路遥总是设计自己的人物走向城市。在《人生》 民间生活取得了深度契合关系。某种程度上，这也使路遥 小说成为顺应陕北地域文化的一种惯性显现，信天游所表 达的民间理想就成为作品价值认同的重要方面。我们还可 以举出类似的例子。《惊心动魄的一幕》就有一个值得注 意的现象。这部作品以一句民间格言作为题记：“金盆打 了，分量还在。”这句民间格言与小说的主人公——马延雄 ——中，因为对民间情感的过分倚重，路遥让高加林在走向城市 的中途折回了。到了《平凡的世界》，路遥则千方百计让孙 少平走向城市。由于现实生活面临太多的障碍，路遥便不 得不让自己心爱的人物走了一条“曲线救国”的路子，而且 一为了百姓利益慷慨牺牲的浩然正气取得了高度一致 性，极为凝练、准确地表达了作品主题。路遥的这种表达方 式值得玩味：它以一种对民间立场的认同方式出现，成为路 遥小说民间情感价值取向的绝好表征。这使《惊心动魄的 一路还有传奇的爱情陪护。结果，浪漫主义的笔调蔚然成 形了，一面是由于和民间立场的疏离所导致的极富情感色 彩的叙述和带有强烈色彩的感叹与议论，一面则是由于现 幕》这部现实主义作品在整体上成为浪漫主义的理想赞 歌。可见，民１司情感是路遥小说深厚的底色。一旦民间文 化成为路遥心仪、着力表现的对象，民间伦理往往就成为路 遥价值立场的标杆。再比如，《人生》中，路遥还借用德顺 代性的勉力追求所展开的罗曼蒂克的畅想。 当然，在路遥小说中，这种对现代性的向往、追求和对 民间情感价值的执守之１司是具有冲突对抗性质的。照理来 说，它们在同一文本中是难以协调的。但是，实际的情形 老汉的信天游婉转表达了对至死不渝的爱情的向往： 一 创作研究・当代文坛・２０ １ ５．６ 是，它们不仅共存于同一文本，而且还获得了某种统一的协 为路遥小说创作的隐喻和象征。从现代文化的角度看，路 调性，协调它们的是处在“城乡交叉地带”的小说主人公和 它的作者。结果使《人生》、《平凡的世界》成为极富张力的 作品，这样的作品是独特的，也使路遥成为中国当代文坛独 具魅力的作家。 遥小说的浪漫主义又是对现实困境的挣扎，想把理想落实 在现实大地上。这样，作为一位真正理想主义者的路遥就 不可避免地要在其小说创作中编织当代的传奇。“梦”便 成为路遥小说最深沉的质素。正如浪漫主义文学创作者所 追求的：“我们的生活不是梦，但是它应该成为一个梦。” 看来对路遥小说的浪漫主义而言，“十七年”文学所遵 路遥对民间文化价值的深度认同关系到人格文化的形 成问题。“所谓人格文化的核心是对理想人生的价值认定， 这种价值认定又大多形成于一定区域长期给定的物质和精 神生活的条件。”∞路遥人生的黄金岁月都在陕北度过，陕 循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传统的影 响还只是相对表面的因素，深层的原因则是厚积的民１司情 感和现实生活的冲突与激荡。 注释： ①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２００４年版，第２６２ 页。 北独特的自然地理条件、物质生产生活和陕北地域文化早 巳渗透进他的血液和骨髓，成为他无法规避的文化遗传密 码，自觉不自觉地左右和支配着他的情感、思想和价值观 念。所以，路遥人格最深层的部分就是陕北区域文化的理 想和价值。这就是路遥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向德顺老 汉等人的情感观念移泊的根源。“在区域文化的生成过程 ②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人民文学出版社２００４年版，第２１１ 页。 中，一定的人格文化一经形成，就对区域文化个性的稳定具 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路遥小说热衷通过信天游来表 达对民间伦理价值的深层依恋应该是最好的注脚。这是一 方面。另一方面，路遥和他的生活世界里像他这样的人毕 ③（ 李占昌：《陕北民俗卷》，陕西旅游出版社２００４年版，第４２ 页，第４２—４７页。 ⑤刘彩云：《黄土地之魂——阐释陕北民歌的艺术特征》，《 福建党校学报）２００９年第９期。 竟有许许多多接受了系统的现代知识教育，而现实又壁立 着城市和农村的巨大差异，这是同样异常坚实的存在，所 以，他们便无法不与农村和农民的生活方式疏离开来，而且 逐渐形成了凌驾于农民文化之上的优越感，产生了无法遏 止的勇闯“文明”世界的冲动。这构建了路遥作为启蒙者 的身份，导致他无法抑制的现代性的言说欲望。这同样成 为路遥本质性人格组成的重要部分。路遥小说就是在创作 ⑥惠雁冰：《地域抒写的困境——从（人生）看路遥创作的精神资 源》，《宁夏社会科学）２ｏｏ３年第４期。 ⑦⑧［法］雨果：《（克伦威尔）序》，柳呜九译，杨义、高建平主编 《西方经典文论导读》下卷，安徽教育出版社２００９年版，第５４６页，第 ５１８页。 ⑨李俏梅：《从（平凡的世界）结尾看路遥精神世界的深层矛盾》， 《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２００６年第９期。 ⑩⑩曾永成：《文化个性－９“类本质”生成》，靳明全主编《区域文 化与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２００３年版，第１＇７０页，第１７０页。 ⑥邹广文、夏莹：《浪漫背后的现实——对１８世纪末至１９世纪初 浪漫主义的回望》，《东岳论丛》１９９９年第５期。 主体这样两种相反相成的价值情感中激荡。可以想见，处 在如此大跨度的情感价值中的路遥心灵是一块炽热的岩浆 般燃烧的状态，只有浪漫主义的想象才能接纳这一切。 现在我们对路遥小说的浪漫主义特性做一总结。路遥 小说的浪漫主义不只是浪漫主义艺术手法的运用，其精神 本质是对理想生存状态的追索。从民间文化的角度看，这 （作者单位：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本文为２０１３ 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文学地理学基础理论问 题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１３ＸＺＷＯ０２；陕西省 种对理想生存状态的追求通向了人类远古的记忆，表现出 对不悖乎人性的人类自然生存状态的景仰。《平凡的世 界》中有一则关于双水村哭咽河的传说，说是玉皇大帝的一 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新时期以来陕西文学中的陕西形 象问题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号：２０１４１１９） 位凡游人间的女儿爱上一位姓金的后生，不肯离开，玉皇震 怒便把这个女儿变作一座黄土山（神仙山），姓金的后生哭 死在山脚下，他的眼泪就流成了哭咽河。某种程度上，这成 责任编辑鄢然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