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电力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1999年第4期
《聊斋志异》书生形象管窥
黄 伟
[内容提要] 《聊斋志异》中的书生形象大多带有明显的女性化、庸俗化倾向。
这不仅表现在其外在形体动作上的女性化特征,更重要的表现在他们为人处世的行为方式及其心理意识之中:多愁善感、优柔寡断、怯弱自私、庸俗卑琐。他们的某些庸俗行为更是极大的伤害了女性们的真挚爱情和切身命运。这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男性的弱化从反面证明了女性的觉醒、进步和。
[关键词] 《聊斋志异》 书生形象 女性化庸俗化倾向
比起众多美丽多情、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来《聊斋志异》,中的书生形象无疑要逊色得多。在他们中间,既没有叱咤风云的帝王将相,也没有天下无敌的英雄豪杰,没有五毒俱全的恶霸豪绅,也没有离经叛道的风流情种。有的只是庸碌无为、蝇营狗苟的凡夫俗子。他们大多多愁善感、优柔寡断、怯弱自私、庸俗卑琐,全无以往男主人公那种顶天立地、敢做敢为、勇猛豪放、刚强果敢的英雄气概和男子汉的阳刚之气,表现出一种明显的女性化、庸俗化倾向。
一
纵览《聊斋志异》不难发现,作品中所塑造的书生形象大多带有或强或弱的阴柔倾向,具有女性化的明显特征。从其外表特征来看,大多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弱不禁风,颇具女性的阴柔之美,缺少男子汉应有的阳刚之气。为说明问题起见,不妨略举几例:
①《胭脂》“: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出,白服裙帽,丰采甚都。”②《嘉平公子》“:嘉平某公子,风仪秀美。”
③《陈云栖》“: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④《素秋》“:时见对户一少年出,美如冠玉。”
由此可见,在《聊斋志异》中,对男性美的共同确认往往是“美如冠玉”、“美丰姿”、“丰仪秀美”等,带有明显的阴柔倾向。值得注意的是,男性的这种女性化特征不仅仅存在于上述所说的容貌和形体动作上,更主要的还表现在他们所处的环境、性格与心理意识之中。他们丧失的不仅是外在形体的阳刚雄壮之美,更重要的是丧失了男人应有的勇敢、主动和责任心。
作家蒲松龄在描写书生所处的环境时,往往令其独处古墓荒斋,挑灯夜读,环境幽静。如
收稿日期:1999—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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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第4期 黄 伟《聊斋志异》:书生形象管窥
《聂小倩》中书生宁采臣所居住的寺庙:蓬蒿没人,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入夜则“月明高洁,清光似水”。《香玉》篇中黄生课读的黄山下清宫更是鲜花环绕“: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一草一木都带有明显的女性化特征。在性格方面,他们大多胆小懦弱,消极被动,缺乏与恶势力抗争的勇气。如《香玉》中的黄生与花精香玉遇合不久,突遭变故,白牡丹被一游客移去“,日就萎悴”。黄生明知白牡丹即香玉所化却束手无策,只会“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氵夷”而坐视自己所爱的人枯萎而死。《胭脂》中的鄂秀才生性胆小怕事,懦弱“年十九岁,,见客羞涩如童子”。不幸蒙冤下狱,邑宰审问他时,竟“不知置词,惟有战栗”,稍加用刑,便“不堪痛楚,以是诬服”。任由他人摆布,没有一点反抗性,缺乏男子汉应有的刚强和果敢。
可见,男性的女性化不应只看作是男性外在形象与内在心灵的一种因袭的特质,它更值得人们去诋毁去痛恨,因为这种特质衍生出的男人的行为已深深伤害了女性们的真挚爱情和切身命运。在爱情面前,女性总是无所顾虑的,她们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敢于为爱情献身。相比之下,那些满腹经纶、道貌岸然的书生们,除了在性行为上不可遏止的主动性之外,几乎看不到他们能表现出什么男人气来。他们对待异性往往是三个步骤:一发现对方美色,二狎昵欢好,三问对方身份。在这里,男子对女性的态度,没有多少精神的追求,只有容貌的审视和本能欲望的满足。《娇娜》中的孔生,先见一香奴,就表示中意,又见一娇娜,立即着迷;最后望见一阿松,能与娇娜比美,于是“大悦,求公子作伐”。《胡四姐》中的尚生,先与美丽的胡三姐同居,听她说妹妹四姐更美,就“恨不一见颜色,长跪哀请”。三姐被磨不过,把四姐领来,果真媚丽欲绝。生狂喜“曳之不释,顾三姐曰:卿卿,烦一致声。”竟要三姐劝说四姐与他同居。在对待爱情与性欲的关系问题上,不仅书生,作品中几乎所有的男性都表现出了浓重的庸俗气,使他们在作品中的所做所为完全迥别于以往文人雅士的标格气度,孱杂了许多市井式的鄙俗和糟粕。
当然,在《聊斋志异》中也不乏少数主动追求女性,忠于爱情,有主见、有责任心的书生。《青风》篇中,青凤与耿生夜语,遭家长严厉责骂。女低头急去,叟诃诟万端,还威胁要加鞭挞,女嘤嘤啜泣。这时跟在后面偷听动静的耿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与青凤何与?倘宥青凤,刀锯钅夫钺,愿身受之!”《娇娜》篇中的孔生《阿宝》,篇中的孙子楚《连城》,篇中的王化成,他们对女性可以“为之生,为之死”。在反抗外来横暴时,男子能挺身而出,能替对方着想,能做出牺牲,反映出有勇气、不庸俗的一面。
二
(欧文选集》“每个人的性格从来不是而且永远不可能由他自己形成的。”《上卷)《聊斋志异》中书生形象的女性化、庸俗化倾向是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日益走向腐朽和没落的真实写照。是历史的因袭和时代的痼疾相互交汇的必然结果。也是民族文化积淀在文学创作中的一种折射。这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有着极其深远的社会文化心理根源。
中国的武士时代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结束,秦汉以后文士抬头,唐以后文武分道。到了宋代,统治者则公开推行重文轻武的,特别是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更为直接地促成了一种深刻的人性异化现象。由于不允许表现生命的冲动、人性觉醒,不允许强烈的主
体意识的存在,当然也就不允许正常的人的欲望的表现,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中国男性的这种女性化倾向。心理上的弱化势必造成生理上的弱化,生理上弱化反过来又促成心理上的弱化。当明代的人性思潮渐渐冲击腐朽的封建伦理观念的时候,虽然他们极力回避那些束缚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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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情欲的东西,但仍然不能脱去因袭和惯性赋予他们的女性化色彩。入清以后,清初统治者为
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钳制人们的思想自由,大力推行性理之学,进一步加剧了人性的异化,从而,男性的弱化在历史因袭的重负下,又成为一个时代的痼疾。
中国古典小说中男性的女性化与中国传统的审美意识如中庸和谐即美密切相关。与西方美学思潮中强调以剧烈冲突、喷发的激情和残酷的结局为主体而趋向于悲壮崇高的悲剧美所不同的是,中国从《尚书》起就奠定了“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的非冲突的美学理论基础。孔子进而提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庸之美,“和”便成为中国人审美意识的核心。从刘勰的《文心雕龙》到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无不强调“和谐”并以此为最高境界。和谐的审美意识和审美取向把人们导向一个虚静超脱、淡泊飘逸的境界。这种境界反映在文学中是温柔敦厚,醇正宽和;反映在音乐中是节奏舒缓,悠扬飘渺;反映在绘画中是明暗协调,厚重对称;反映在戏剧中除节奏缓慢外,便是亦悲亦喜,悲喜结合,以大团圆为结局的既非悲剧亦非喜剧的正剧。落实到现实生活和文艺作品中的男性人物身上,就是那种非男非女、亦男亦女、阴阳协调、刚柔相济但以阴柔为主的“白面书生”相。
以男子为中心的封建伦理纲常制度过于压制女性,纵容男性,使得男女性格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错位,男性的弱化以及由此所衍生的懦弱、被动,缺乏责任心即缘于此。
(易.系辞上》)“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班昭“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事夫如事天,与孝子事父,忠臣事君同也。”《女
)诫》
(程颐“女不能自处,必从男;阴不能,必从阳。”《伊川易传》二)正是在这样一些因袭下来的封建制度和礼教的纵容下,男性丧失了对女性的平等、尊重意
(程颐识,因为他们无时无刻不会意识到自身的优越感“:男在女上,乃理之常。”《伊川易传》序)何需谈什么平等尊重,什么责任心?
而女子一生下来就被闺阁的藩篱阻断了和自由爱情的不期而遇,她们没有男人多次选择配偶的,她们极少能像男子那样冶游四方而拥有随时寻觅爱情的机会,无怪乎心目中的理想夫婿出现的时候,她们的果敢、主动和胆识出人意料,和她们纤巧柔媚的外表形成强烈的逆差。因为她们比自己的情郎更深知自己的地位和命运,故而在男性们仍仅仅陶醉于自己片刻的欢愉之际,她们则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处的险恶的环境和不测的未来。《绿衣女》中的绿蜂绿衣女主动追求古寺中读书的书生,二人夜夜幽会。但绿衣女在热烈的情爱中总含着忧愁,小心翼翼。她在书生再三恳求下方轻歌一曲,唱得宛转优美,但“声细如蝇,裁可辨认”。“歌已,启门窥曰:防窗外有人。绕屋周视,乃入。”由这细微逼真的描写中,读者不难联想到社会生活,联想到男女私情的命运。绿衣女最终难以幸免:绿蜂被粘在蜘蛛网上,在大黑蜘蛛爪下嘶声呼救。透过这梦幻的外衣,我们不难看到封建制度下广大妇女的不幸命运。
《聊斋志异》书生形象的女性化倾向与作家蒲松龄进步的妇女观也有着密切的关系。纵观《聊斋志异》,妇女形象的塑造可以说倾注了作家全部的心血和热情,是作家满腔“孤愤”情感的寄托。充分表现了作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女性早已丧失了的人格和做人的尊严。一方面,严格的尊卑等级观念强烈地制约着女性的思想和行动;另一方面,由于生理因素和社会习俗的偏见,使得女性难以理解和实现自我价值并发展自己的的人格。蒲松龄所生活的时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早已萌芽,市民阶层日趋壮大,要求自84
1999年第4期 黄 伟《聊斋志异》:书生形象管窥
由平等、个性的呼声日趋高涨,一些进步的知识分子在民主自由思潮的影响下,开始思索社会、人生以及个性等人类生存基本要求的大问题。从明代的徐渭、汤显祖、李贽到清初的顾炎武、王夫之等,都对封建制度及封建礼教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蒲松龄无疑接受了这一全新思潮的洗礼,他把思索的焦点集聚在社会最敏感的妇女问题上,用他的生花妙笔塑造出一个个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她们敢于冲破封建礼教,大胆、主动地去追求那受到压制的爱情。也正因为如此,作家笔下的男性尤其是知书识礼的书生们才会自觉不自觉地在女性面前自惭形秽,表现出种种忸怩作态相,成为女性追求爱情、展露才华、实现自我价值的附庸。
三
《聊斋志异》中的书生形象可谓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既有懦弱、被动、不负责任的书生,这类形象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程度上都表现出了作品书生形象的主要风范,同时也有勇敢、忠诚、有责任心的书生,这类形象虽然数量相对较少,但他们体现了作者在对男性的审视上所表现出的质的飞跃,即在同一类男性形象圈外,开始真正把寻常市井男子当做知情识趣、隐恶扬善的“情种”来审视,表现出了尊重女性、热爱女性的近代进步思想意识。如《阿宝》中的孙子楚为了得到自己所爱的心上人,竟不惜自断其指,痛得几乎死去。后来他见到阿宝,灵魂竟随之而去。后又化作鹦鹉依偎在她身旁。孙子楚的一片赤诚终于打动了阿宝,她深深爱上了这个出身贫贱但感情诚笃的“孙痴”。像这类“情痴”形象小说中还有不少,如《婴宁》中的王子服,《白秋练》中的慕蟾宫《连锁》,中的杨于畏《青娥》,中的霍桓《阿秀》,中的刘子固等,他们都十分
(香玉》)的思想。珍视爱情,尊重女性。通过这些形象,作者宣扬了一种“情之至者,鬼神可通”《
《聊斋志异》所歌颂的理想爱情,不少已经突破传统的“郎才女貌”的范畴,更强调的乃是一种以“知己之爱”为基础的爱情生活。如《瑞云》中妓女瑞云倾心于贺生,不因其贫穷而嫌弃他,托之以终身。贺生为感知己,不以瑞云变丑而变心,坦然赎之为正妻。他说“: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这说明《聊斋志异》,正在酝酿一场改变男性因袭已久的社会历史地位而张扬自由结合、男女平等的爱情婚姻模式的深刻变革。
但若从历史的发展来看《聊斋志异》,中以书生为代表的男性是没落了,他们再也不会像《水浒传》《、三国演义》中的男性占据作品的最重要位置,而让女子附属他们了,他们只能充当女性配角。这是因为《聊斋志异》的时代,正是一个思想大变动的时代,是宋明理学从辉煌走向穷途末路的时代,封建伦理的羽翼已经日渐苍老而再也无力庇护它的“男性宠儿”,这些被宠惯的“娇生子”们在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面前,一方面表现出新时代到来时的好奇与兴奋,同时也表现出将被历史淘汰掉的男性主导地位而将与女性平等相处时的慌乱与反常。男性随着因袭的男性制度而日益腐化没落,他们越来越失去了自己的优越地位,因为女性的美丽、聪明、善良、执着、富有奉献精神和牺牲精神最终会使她们战胜的制度和礼教。男性的没落从反面证明了女性的进步和。不管她们已经被压迫了多么久,但这是不可回避的历史大趋势,封建制度压迫着女性,但也推动着她们的觉醒,封建制度纵容着男性,但也使他们走向没落。在此之前,真正理解爱情的往往是女性,她们是靠自身,靠对爱情的正确领悟而最终获得了男人与爱情,而男性靠社会外部对女子的钳制力量而占有女人,最终也会使他们失去女人。
(作者单位:长沙电力学院中文系,长沙,410077)
(责任编辑 李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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